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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菲律宾海边散步,遇到一张孤零零的蓝色沙发 | 三明治

胡不归 三明治 2022-10-10

作者|胡不归

编辑|依蔓



我是个在菲律宾最南部的偏远山区修路搞基建的人,我的工作环境大概可以被称之为沉浸入大自然里。


一方面原因是我们的工作环境在山里,满眼都是绿色,土壤的颜色都未必能够看见,全被植被覆盖了;另一方面是山里完全没有信号,工作起来大概就是与世隔绝,等到未来买的对讲机到了,才能和外界有所联系。我目前更多工作是在办公室办公,不过通讯也是完全看天吃饭,手机信号只有2G,打电话都有可能听不太清的程度,还曾经有两天连这手机信号都没了,网络依赖卫星,偏偏目前每天吃完饭便开始下雨,密密的云层直接隔绝了信号,让我物理断网。


沉浸在大自然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当地治安不太安全,有活跃的反政府军与恐怖组织,与人的接触要尽量少一些,便尽量多接触大自然了。




最近的那一次散步,是周一的海边,因为菲律宾周一是法定假日,他们决定去沙滩玩,问我要不要加入,我欣然同意,于是就去了。


当到达目的地时,我看到了海平线,海从沙滩延伸出去,从透明、浅琥珀色到蓝色逐渐加深,一直到最浓郁的那条线上一跨,上了天,变成了弥漫的云,白色均匀的一层,彷佛有人把白云当作了黄油,抹在了天空这片面包上。再往上则是蓝天, 天很薄的样子,那时已经是早上九点多,我仍旧看得到月亮。


把目光收回来,我在沙滩上看到了一座沙发,那是用弯曲的木条构成的沙发,线条优美,扶手处还做了个爱心的造型作为支撑,靠背和坐垫都是蓝色,比海更蓝更浓郁,我越看越觉得这个场景美妙,便跑去拍下了照片,但我至始至终不知道,为什么沙滩上会出现这么一个孤零零的沙发。



沙发于是成为了我散步的起点,当地的沙滩正好是个海湾,沙发大概在弧的中点,我向弧的一端走去,等走到我视线里的那个海角,我再折返,往另一个海角走去。


去的路上,我把我蓝色的拖鞋留在了原地,陪一陪沙发,赤脚上路了。这里的沙滩可以通过脚感分为三段,离海最远,海浪触碰不到的地方会让你感到轻微的疼痛,因为都是细小的石子,硌着脚;在海之中与石子之间,被海浪不时轻轻卷过的地方,则是细密的沙子,石子都被海带走了,踩着踏实,柔软,如果你站定了,等待海浪卷过,会发现自己的视线低了一点,沙子被卷走了一些,侧面的沙子塌下来,盖在你脚上,有些像生命的一部分离开后,我们矮了一些,被其他事务所掩埋;在浅浅的海之边缘,两只脚都泡在清澈的海水里,有些冰凉,可以看到脚踩在卵石一般的石头上,之前脚上腿上沾着的沙子都挣脱了你,奔向大海,我们重新拥有一双清清爽爽的腿。


走到海之一角,我站在了一个悬崖的底部,望向悬崖,都是在石头上生长出来的树木,有几处树根,把页岩都分割开来,我很不想用分割这个词,因为树根丝毫不锋利,但又没找到更合适的词汇,大概只能找个借口,是时间锋利。


在这些海边的岩石上,我们能见识到时间的锋芒,树根切割岩石,海风腐蚀山体,潮涨潮落不知次数,悬崖底下多了几个洞窟。我发现页岩的一个角落上,写着当地人爱的宣言,两个爱心,框着两个人的首字母。在石头上刻画,这大概是人类一直以来试图对抗时间的方式。



我看看树,看看石头,看看海,决定往回走,回程路上海风迎面而来,这是顺风路上的我完全没有察觉的,现在风无时不刻展示着它的存在感,风衣的帽子,几乎没有机会在头上停留。


我索性就面对阳光,往回走,路上的石子在阳光下闪着光,我在石子,软沙,海水里不断变换路线,试图在对比里,找到这片沙滩最白的那块石头。


走着走着, 我手里多了四块白色石头,路过我的蓝拖鞋,发现那张沙发不见了,正如无人知晓它从哪里来。


只有我的蓝拖鞋还在那里,陪伴着早已离开的对象,我把它重新穿在脚上,往海的另一角出发。




昨天的散步时,不仅仅我一个人在,还有四个当地士兵陪着我,他们在距离我十几米外的距离处,跟着我。本来一般是只有两个人的,因为二人为一小队,但是那次去沙滩的路上,中途又多载了四个士兵,他们同我解释,他们向指挥官汇报了我的行程,指挥官觉得那块地区两个人安保力量不够,从当地驻军里又调了四个人来协助,于是散步时,除了两个在我身后跟随着我的便服士兵,侧面靠近山的那侧,还有两个全副武装拿着冲锋枪的士兵。


因为这个原因,有些同事都不太愿意出门,虽然这是保护,却让人觉得束缚,这好像和某些情况里父母的爱是相似的。


不过六个人陪着我一个,我还是不好意思,到了沙滩之后,先掏了些钱,让司机帮忙问问士兵们想喝啥吃啥,我请客。


那个沙滩一样是全然没有信号的,海边的村子也是如此,当地的篮球场大概就是年轻人宣泄青春活力的场所,一部分在打篮球,另一部分则跟着音响里的音乐跳舞,我们的员工看了一会儿,宣布了他的结论——ZUMBA。


当地唯一有网的是经营海边凉亭的夫妻家里,网费40比索一小时,人民币5块钱左右,而且限制流量,上限是250M。这就罢了,如果你坐在凉亭里,你上不了网,因为离他们的路由器太远了, 你要上网,只能坐在他们家门口,再往外走两步,都不太能确保有信号,像是孙猴子给唐僧画了一个无形的圈。假如唐僧是个网瘾少年,孙猴子是个无线网络供应商,那青牛精大抵是不会有机会了。


当地有条山间公路,其中有一段平平无奇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却愣是有许多小摊与聚集的人群,起初非常不解,后来研究后明白了,原来是那段路边的信号很好,附近的人都来上网。这路边本没有摊子,来上网的人多了,也就有了摊子。




聊一聊我散步的契机。


这次散步的契机,是发现了一片云。我常常因为这类的原因开始,去追逐一片云,或者说追逐一个能够好好拍云的位置,另一个常见原因是,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想要观察在地生活,剩下的一种可能是,查看了下地图,距离并不遥远,我也不着急,就散步慢慢走过去。


昨天,我开始在营地里散步。散步的距离不远,从营地的一头,到另一头,再走回来,大概也就三百米,不过我在另一头逗留了一阵子,爬了个“坡”,到时走回来时,后背也微微冒汗。


我本来没打算在营地里散步,直到我看见那片云,准确地说是那两片云。那时是傍晚,你看着满天的金晖,明白若是在海边看落日会有多美,然而我在远处的山上,发现了一片云,它是白色的,纯粹的白色,没有沾染一丝余晖。



那些高升至天上的云都任由太阳挥洒色彩,在每个朝阳与日落的瞬间沦为画布,而它还不曾经历,它刚刚从山里生出来,漂浮在山的上空,像个还未断奶的云娃娃,仍然在母亲的怀抱里。


我朝着那片云走,想要捕捉这个奇妙的时刻,并避开营地里的诸多车辆与设备。我走过自卸车,走过装载机,走过挖掘机,走过维修铺,走到空旷还未曾利用的场地里,那里是片片野草,除了周围的椰子树 ,也不再有任何遮挡,我拍了几张照,然后继续往前走,拐了个弯,就到了我们的破碎场。


这个场地的机械作用就是破碎,在摇晃与震动里,让石头变得支离破碎,再筛分了,放置,我们仿佛是变态连环杀石犯,沉默的羔石主角,肢解了对方还要分门别类地堆积起来。


和在其他项目的营地里一样,我沿着其中一个料堆的坡就爬了上去,在坡顶有着更高处的视野,我观察天,观察云,也观察未来夜里跑来拍银河的可能性,今年的季节已经过了,不过明年那时,我应该已经回过国,拿着新相机过来了。我需要提前谋划。


观察环境,观察天,我顺便拍了几张另一个方向的云。然后我开始往回走,往回走的路上,余晖也渐渐褪去,天开始变回蓝色,但比中午时更深邃,夜要来了。


走回来,我就去会议室里调试我的投影仪,看电影,直到停电把电影中断。我跑出来,抬头看着天,许多耀眼的星星,明年一定会是拍银河的好天气。



之前拍的银河




记录一次曾经的散步吧,一次有趣的散步。


到岛上的第二天,看过日出后,我吃了早餐,就重新上路了。


那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行走,从那个日出的海边礁石上,一路走到岛上最热闹的镇子。礁石在海的冲刷下,变得脆弱又坚固,你将脚放上去时,总会觉得踏实,但是真的重心转移过去时,却有可能听到破碎的声音,也要小心的调整身体,若是摔倒估计要划伤一大片。


这是一段全神贯注的旅程,心无旁骛,往往也是我最放松自在的时刻。走在没有人实际也没有路的海岸上,前后是黑色的礁石,左边是海,潮还很远,浪花是远处的一条线,右侧是被海腐蚀出一个个洞的山,顶上还有绿树,山壁是一个个孔洞的交叠,在空洞的黑暗里,山壁的黑带着一丝棕色。我喜欢这种空旷、苍茫的景象,总会让我仿佛触动到某些仿佛永恒的东西。


大概走了一公里后,开始有海滩了。与之同时出现的,是一个个酒店。走在海岸上,我看到了许多当地人,两个家庭在海中洗澡,一帮人靠在船边聊天,以及两个试图向我兜售假珍珠的小贩,这是他们在生活。我没有看到一个游客,大抵是因为他们在度假,而我的度假,是去观察另一些人的生活。


到了镇上之后,我开始往回走,这回让身体更放松一些,从马路上回去。太阳已经摆脱了云,光直接霸道,马路上没有多少车,店也大多还没开门,我径直地走着,心飘到其他地方,像是一场运动后的拉伸。


大概是走了一里路,我注意到身后会规律的响起拖鞋拍打路面的声音,并不会持续太久,只是规律的响起。我回头看了下,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,她跟着我,大概是好胜心起,不愿意被落下,所以每走一阵子,就要跑一段,以免被我拉开距离。我无意间参与了一场她的竞赛,出于尊重,我没有放慢步伐,依旧照着我的节奏走着,听着背后规律响起的拖鞋声。


大致又走了一公里后,来到了一个弯道,附近没有建筑,只有椰林,她决定改变现状,一路小跑超越了我,她一直跑到了我前方三十多米的位置,然后放慢了脚步,时不时的回头,观察我同她的距离,打量我,若是我离得近了,就跑起来,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。我也在打量她,她是个典型的当地女孩,晒得黝黑的皮肤,汗在阳光下发亮,大大的眼睛看向你,没有丝毫的顾虑。


我们互相打量,通过眼神达成比赛共识,并没有对话,我径直走着,她回回头,往前赶几步。我看得出她的惊异,她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一名游客不骑摩托车而选择走路,而且从不会停下。我也觉得惊异,她要去哪,我总以为她会在哪个地方停下,拐进椰林或者建筑里,但是她没有,我们两个只是径直的往前走着,一前一后。


走了两公里后,大概是她累了,允许我超过了她。我去小卖铺买了两瓶水。等出来时,她又在我前方了,我看她回头,挥了挥手上的水,继续往前走,在和她并肩时把水给了她。她说谢谢。我们开始交谈,关于那著名的哲学问题,你是谁,你要去哪。我们没有问对方,你从哪来,毕竟同路这么久,我们对对方的过去心知肚明。


她知道了我是中国人,要去自己住的青旅,但是仍旧带着困惑,因为她并不知道那个青旅究竟在哪里,我知道了她叫揣揣,要去我看日出的那个地方,她爸爸在那冲浪。


交换完信息,我们继续往前走,一直到我吃早餐的地方,我们要踏上不同的道路,我要继续向前,她要右转。我曾想过,要不要给她拍个照,或者合照,但还是放弃了。


*本故事来自三明治“每日书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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